山中一夜风交雨

《潜渊症》人物片段之Dream篇

  《暴君与父亲》

  在人类的历史上，神权是一种武器，它在对抗暴君的同时，自身也是暴君般的存在。

  那当一位暴君自诩神明的时候呢？

  木卫二的所有历史书，都如此描述它的创始人，既是天使，也是魔鬼。他结束了殖民地被吸血的历史，发展了这片荒凉的冻土，让它强大到对抗任何威胁；他也杀了无数的人，无辜的和不无辜的，年轻的和衰老的，有关的和无关的，令他的名字每一笔都透出血腥味。

  但Dream可以告诉你，从一开始的时候，他的父亲不是暴君。

  如果Nightmare是一个暴君的孩子，怎么会有人敢于欺凌他？如果Nightmare的父亲一开始就是一个铁血之人，那些母星的纨绔子弟，岂敢来到这位地方实权人物的星球上？

  那位暴君的姓名被传唱为新的上帝，缔造了这个冰冻星体的新纪元，他成为传奇的具象化、军方的创始人。

  但从没人问过他，他是否愿意得到这些。

  在Dream眼中，这一切的缔造者是一位温柔的父亲，他教育自己和Nightmare尊重生命，敬爱生命，即使是家里的宠物，也不应该因为心情定它的生死。

  尽管他手上握着权力，掌管许多人的生存与死亡，但那是一位父亲，一个凡人，而不是神。

  是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？

  ……课桌上涂满了红漆的大字。

  ……野餐从没有被邀请参加。

  ……“看，那是外乡人，一个出生在穷乡僻壤的杂种。他妈妈或许还跟异星怪物来过一发呢！”

  他们跟地球上的人们一母同胞，但孩子并不懂得何为尊重，何为牺牲，也不了解平等的重要性。Nightmare学习了父亲的温柔，但没学会父亲的刚柔并济，一味的柔软，只会被锋利的现实撕碎。

  没人想要战争。就像那时候，Nightmare一定也很不想死亡吧。

  笛声在深海中悲鸣，一张张高高在上的脸惊慌失措，恐惧把面容变得丑陋而疯狂；但一切的起因，Nightmare，只是平静地把注射器推进腕上的血管。

  他们的父亲失去了最温柔的那一个孩子。而在地球，一群野兽失去了它们的孩子，爪牙以制裁的名义，开始伸向猎物，找到了可以吃得更多一口的理由。

  从根本上就不平等的交流，也根本不能进行下去。无法斥诸于口的，只能斥诸于战争；笔写不下的，用血。

  Dream还记得父亲看他的眼神。在那最后的陪伴里，什么都是温柔的，钢铁的棱角不再冷硬，硌人的铆钉变得圆润，刺眼的灯光柔和如同大气层的晨曦。好像不论什么，都变得神圣而安宁。

  父亲决定把Dream冰冻起来，交付给未来，以此避开最后的清算。

  如果战争失败了，他们一家所有人都会死：文明人比畜牲更懂得什么是斩草除根，根本不需要道德做粉饰。

  躺入休眠仓的那一刻，父子注定阴阳两隔。

  冷冻技术已经很发达了，但如何唤醒还很不成熟。也许，科技再也没有往下发展，Dream只能在沉睡中永远沉眠；也许，还不到时候，休眠仓就被破坏了，里面出来的只有一具逐渐腐烂的尸体；也许，地球的军人最终还是找到了Dream……

  即使这一切都没有发生，科学最终找到了唤醒冷冻人的办法：那个时代，他的父亲也不可能活到那里。

  Dream的记忆终止于此。

  再往后，就只能在史书上寻找了。

  仁慈的父亲就变成了斯DA林式的人物。在送走Dream的那一晚，他秘密处死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士兵，这是他第一次杀戮无辜。

  不能有人知道Dream在哪里，绝不能有人知道Dream被放在了在哪里，即使是他自己也不行。那样的话，如果自己被活捉，地球有的是办法从他的记忆里掏出Dream的位置。

  父亲选择让Dream的下落成为永远的谜题。即使最终奇迹发生，反败为胜，他终其一生也没有解开这个亲自设下的谜。

  暴君身为凡人时最珍贵的感情，被永远地迷失了。

  他的两个孩子，唯一用真心笨拙地爱过的两个孩子，一个因为无法忍受霸凌，带着该死一万次的满船杂碎一起自杀；另一个孩子，为了躲避残忍的暗杀，他被迫将其永远遗弃，也不知未来能不能平安醒来。

  这就是温柔带给他的东西，命运赠予的残酷礼物。

  他永远无法复制自己对Dream和Nightmare的爱，即使之后他又有了其他的孩子。他无法像爱他们一样去爱新的孩子，因为他再也找不回那时温柔的心态，那个为孩子维持整个世界纯洁的自己，也不再相信生命的珍贵。

  第一次的杀戮无辜之后，还有无数次。

  史书畏惧提到，政客缄口不言，军人漠不关心。身后的世界躺在他的遗泽里，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，除了Dream的父亲。

  当世的人奉他为在世神明，后世的人将他功过分明。无论如何，他作为暴君的一生，在木卫二的战争史中浓墨重彩；他出生的那一年，像上帝一样，成为万物开始的年份。

  在他活着时，所有反对他的人都死了。时至今日，人们也必须维持着对他最低限度的敬意。

  ……

  ……

  ……

  一支异星科技打捞船找到了一处遗迹，还有一个遗落在附近的休眠仓。

  “嘿！这是什么？异星的基因修复台？我们要不拿这个休眠仓做一下实验？这日期都是三百年前的了，按照现在的医疗技术，里面的人肯定活不了，还不如碰碰运气呢。”

  “好嘞，如果这都能救活，咱肯定发了……诶，这个休眠仓后面有字，三百年前的人留下来的！那时候木卫二还没独立呢，来看看！”

  在Dream沉睡三百年的铁棺材之后，是一位绝望的父亲最后的留言。

  父亲没有留下名字，只陈述之前发生过的事情。

  一个已经失去过孩子的父亲，害怕最后一个孩子也被豺狼剥皮拆骨、吞吃入腹，在绝望中把他丢给未来，死中求活，哪怕意味着他有可能已经亲手杀死了孩子。

  “哟，这一定是一个温柔慈爱的爸爸吧！”

  船员和测试员看着这段文字沉默。一段跨越时间的父爱，沉重而深痛，即使锈迹斑斑，依然击穿心扉。

  没人相信这会是新纪元缔造者的留言，甚至没人联想到那里去。

  基因修复台的实验还是在Dream身上进行了，不过结果出乎意料地好。

  Dream睁开了三百年来合拢的眼睑，迷茫地凝视混乱的光影。异星技术修复了他的每一寸躯体，甚至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，他的身体年龄也只增长几岁的样子，仿佛是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，好似被自然规律所遗忘。

  这些平凡的人并没有多余的善良可供挥霍，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，他们的仁慈依然难得可贵。

  在搬运机器的同时，他们把Dream也带了回去，帮他在站点注册了身份，给了他一点钱，让他去大学进修一门手艺，好在这个全新的未来养活自己。

  而Dream终于找到了他父亲后来的下落，在历史书里。

  神的一言一行，每个想法，都被写入史册，作为赞歌，经过美化以后千秋万代，颂唱其果决与智慧。

  他被所有人当做神，而人的一面被刻意淡化，没人深究这曾经是一个绝望被迫改变的人。

  但Dream只看到了一段被永远遗忘的爱。

  他的父亲没有等着Dream。

  即使他把自己也冰冻起来，也没有人会希望，一个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家伙，在未来复活吧。就连他的孩子也不会。

  或许，他的Dream会。但Dream是曾经的他的孩子，不是现在这个独裁者的孩子……

  他找了Dream的休眠仓一辈子，只是希望至少最后能陪伴在孩子身边，抱着未来他还会苏醒的侥幸心理，而不是等待命运做出判决。

  他甚至不想看到Dream在面前醒来，害怕Dream醒来看到的不是父亲，而是怪物。

  一个被权力给册封成了神的怪物。

  ……

  ……

  ……

  站点里多了一个看历史书能看哭的成年孩子，他翻过一段段波澜壮阔的岁月，不断地抽噎，每一页都啪嗒啪嗒，落下许多眼泪。

  好心的旁人问他，是否需要帮他寻找亲人；但他只是含泪摇摇头：

  “不，事已至此了。”

  同时，Dream悄悄藏起手中翻得最多的一页，竭力不让人发现悲恸的源泉。

  那一页里，控诉着一位残忍的暴君。